人工智能写作的局限性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 更新时间:2023-09-04

如果说微软小冰以假乱真的诗歌写作对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写作构成严峻挑战,那么ChatGPT的横空出世则意味着人类写作的最后阵地面临全面崩溃的威胁。作为生成式人工智能,ChatGPT不仅具有强大的数据运算处理能力,而且可以通过对人类现有语料库的深度学习,实现不同话语风格和差异表达方式。从当前ChatGPT的一系列语言试验来看,人工智能自动生成的文本虽然尚未达到与人类写作完全一致的水准,但已初具标准文本的逻辑规范,甚至在某些模式化的应用类文体方面超过人类写作的平均水平。随着语料库的持续更新与算法的不断完善,未来人工智能在写作方面全面赶超人类似乎并非绝无可能。

不过,从当前人工智能的发展样态来看,人工智能写作尚不具备完全取代人类写作的可能。当前所谓的人工智能写作本质上是数据算法支配下的符号自动生成,虽然在外在表现形式上呈现出类文学特征,但却无法真正实现对人类情感与想象的编码。需要说明的是,这种无法实现并不是当前人工智能功能的局限导致的,而是人工智能与人类的根本差异决定的。人工智能只能以数理逻辑的方式运行,任何超出数理逻辑规范的存在都会被视为错误而被排除。人类则除了数理逻辑之外还有情感与想象等方式理解和把握世界。因此,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人类的情感与想象无法实现编码化,而是情感与想象无法在人工智能的运行机制中实现无差别的兼容。对人工智能而言,符号只是符号本身;但对人类而言,符号除了符号本身之外,更重要的是其承载的意义。符号与其承载的意义之间不是人工智能可以纳入计算的关系,而是只有人类才能体验到的象征关系。如果将写作的范畴严格限制在文字符号的逻辑排列之中,则存在人工智能取代人类写作的可能。但毋庸置疑的是,写作除了符号的逻辑关系之外,还有符号的象征关系,而抽离掉象征关系的写作绝非完全意义上的写作。因此,人工智能只能在一定程度上复制人类写作的某些特征,却无法实现对人类写作的根本取代。

无法实现现实性超越

人工智能写作无法实现现实性超越。人类写作并不仅仅是对现实世界的客观描摹,更是借助想象实现对现实的超越。现实束缚引发的焦虑可以在写作的情感宣泄中得以纾解,现实局限催生的忧郁可以在写作的恣意想象中得以涤荡。也正是在写作这种精神创造活动中,人类通过现实性超越的方式体验到审美的精神愉悦。写作从表面上来看是事实记录或情感表达,实质却是以精神创造的方式完成对现实局限的超越,以情感传递的方式实现人类价值的彰显。阅读从表面来看是艺术欣赏或娱乐消遣,实质却是借助作家创造的艺术形式摆脱现实的束缚与羁绊,通过与作家的灵魂对话获得治愈性的精神慰藉。

而人工智能写作则彻底切断了人类写作的超越性可能,将写作完全限制在算法支配下的符号编码范围内。被阉割掉超越性的写作沦为单纯的事件记录,根本无法满足人类不可压制的超越性渴望与无限性追求,更不会产生震撼心灵的永恒经典作品。

需要说明的是,当前人工智能自动生成的某些文本具有欺骗性和诱惑性。如果排除人工智能自动生成的前提,单纯对这些文本进行理性客观的审美评判,则难以否认其具有审美价值,甚至艺术水准达到普通创作者难以企及的高度。但问题在于,真正支撑上述审美判断的并非人工智能自动生成的文本本身,而是囊括了迄今为止人类全部经典创作的语料库。读者在欣赏人工智能自动生成的文本时之所以会产生情感共鸣和审美愉悦,并不是人工智能写作构成严格意义的审美对象,而是人工智能写作的某种因素积淀着人类在历史发展进程中形成的审美趣味。正是这些审美趣味造成人工智能写作具备独立审美价值的错觉。因此,单纯依赖语料库和数据算法的人工智能写作不是在主客辩证统一的精神实践中赋予作品审美价值,缺乏坚固的审美地基,只能以不断消费现有人类审美资源的方式维系虚假的审美幻象。这就从根本上决定了人工智能写作不可能产生真正意义上的伟大作品,只能在持续地消耗审美资源中走向枯竭,沦为空洞、虚假的机械复制,与人类理想的创作渐行渐远。

无法完成社会性确证

人工智能写作无法完成社会性确证。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写作从表面来看是个体性行为,作者从纯粹的主观创作意图出发,将个人独异性的生命经验予以呈现。在这一过程中,作品不仅带有鲜明的个体性特征,而且受制于作者个人的艺术储备与创作天赋。但是这样的理解仅仅把握到人类写作的一个方面,忽略了人类写作的社会性。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无论怎样恣意放飞想象,始终是以人类性的方式展开,否则这种想象将无法被理解,纯粹个人式的想象是不存在的。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无论采取何种特立独行的表达方式,所传递的依旧是人类性的情感,否则这种情感将丧失共通性的基础。作者的创作可以超越任何外在物质性的限制,却无法彻底摆脱语言文字符号的纠缠,没有文字符号作为载体的写作是不可想象的。而文字符号本身是具有社会属性的。即便在作品尚未完全形成的艺术构思阶段,作者也始终是以人类的思维方式谋篇布局,否则他本人也无法理解自己的创作。因此,人类写作本质上是个体与社会的双向互动。在这一过程中,作为个体的作者通过文字符号这一媒介,将个体性的感性经验升华为社会群体可理解并进行审美观照的对象。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作为个体的作者获得社会性的确证,个体性的感性经验被纳入人类群体性的社会共识之中,社会共识也在对个体感性经验的吸纳过程中不断丰富。同时,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社会共识必然规范并制约着个体性的感性经验,对个体感性经验的生成发挥持续性的影响。正是在这种个体与社会的双向互动中,人类的文学创作既是一种持续性的历史生成,又是一种不间断的动态发展;既在持续性的历史生成中形成阶段性的自我认知,又在不间断的动态发展中突破并超越现有的阶段性,以敞开性的方式持续建构生成。

而人工智能主导下的文本自动生成则中断了这种良性的双向互动关系。出于对现有语料库的完全依赖,人工智能自动生成的文本只具有当下性,只代表当下人类的自我认知与情感模式,无法实现对人类持续生成的崭新感性经验的有效吸纳。虽然当前人工智能自动生成的文本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繁荣景象,但没有作为源头活水的感性经验,未来人工智能写作必然存在资源枯竭的风险。同时需要说明的是,对人工智能数据算法而言,被纳入语料库的人类创作素材与人工智能自动生成的文本素材之间不存在任何区别,随着人工智能自动生成文本的指数级增长,自动生成的文本素材在数量上将远远超越人类创作的文本数量,不仅语料库自身无法进行严格意义上的区分,即便是人工智能的数据算法本身也难以有效识别。这就意味着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真正承载人类鲜活生命体验的文本比重将越来越低,逐渐消解于机械复制文本的重重包围之中。写作也从一种个体与社会的双重互动沦为没有能指与所指张力关系的抽象符号繁殖。

消解写作对现实的介入力量

人工智能写作消解了写作对现实的介入力量。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写作并非与现实毫无关联的纯粹虚构,写作的虚构性本身与现实构成一种特殊的反思批判性。因此,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写作虽然以虚构性的方式展开,但却对现实有着强劲的介入力量,作品中所呈现的完美性虚构,构成对现实世界不合理的批判依据,作品中所承载的对完美性的憧憬与追求,构成改造现实的内生动力。需要说明的是,这种反思批判性之所以是特殊的,是因为人类写作并非从作品内容层面直接呈现彼岸世界的完美性。多数优秀作品在内容呈现的同时更专注于表现内容的形式,即以怎样的方式实现对彼岸世界完美性的通达,通过何种手法揭示现实中并不存在但却存在于人类虚构性想象中的纯美世界。

人工智能写作则完全不具备上述特征,数据算法支配下自动生成的文本与现实世界之间不构成任何实质性的关联。人工智能写作专注于算法的持续优化与需求的最大限度满足,现实世界则遵循自身固有的运行规律。二者是两个不存在交叉的平行世界。这不仅标志着人工智能写作是一种悬浮于现实世界之上的空中楼阁,更意味着人工智能写作无法从根本上模拟人类写作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张力关系。人工智能写作仅复制了人类写作的局部特征或少数功能,并不具备完全取代人类写作的能力。而之所以作出这一判断,是因为当前人工智能自动生成的文本仅具有读者接受的意义,缺失作者创作的意义。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写作同时包含创作与接受两个维度。作者的创作意图本身与现实世界构成对话性关系,读者的接受也正是在对这种对话性关系的理解中展开的。缺乏主体性的文本自动生成只能被迫舍弃创作的意义,将写作限制在读者接受的狭隘范围之内,从而彻底阻断写作与现实之间的有机关联,消解写作对现实的介入力量。也正是源于此,所谓人工智能写作的以假乱真和自动生成文本审美价值的不容置疑都是以读者接受为前提的。需要说明的是,读者接受的发起者是人,而非人工智能。人工智能写作的价值与意义都是建立在当前人类认知基础上的,本质上是人类对自己创造的文学文本的再次审美观照,而非人工智能在完全脱离人类的前提下以无中生有的方式独立创造的。

虽然人工智能写作在短时间内并不具备完全取代人类写作的能力,但并不意味着人类可以高枕无忧,无视奇点可能来临的风险预警,更不能忽略作为技术手段的人工智能在社会化普及与广泛性应用后潜在的多重危机。这是因为人工智能虽然不能直接从根本上颠覆传统意义上的人类写作,却具备强劲的间接影响力,即人工智能可以通过对人类观念认知的改变影响未来人类对写作的审美判断与价值追求。

人工智能的运行机理是复杂的,但核心机制是通过算法的不断升级与对数据量的最大限度占有支撑最优解的获得。对最优解的追求本身预设了一种单一性的评判尺度:不能被纳入算法的被强制性排除,能够被纳入算法的必须遵循标准化程式的规训。这本身是一种极端的功利主义理性计算。如果严格限制在数理计算领域本无可厚非,但问题在于随着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用户群体执迷于这种功利主义理性计算带来的便利,甚至未加反思便主动接受。此外,人工智能通过大数据的高效运算,对当前人类的感性需求有着精准的把握,可以根据用户的现实需求提供意想不到的惊喜性满足,并使之沉迷其中不能自拔。如果说功利主义的理性计算引发人类趋同于机器,那么感官欲求的非理性刺激和满足则诱惑人类堕落为动物,二者的紧密结合将最终导致人类在不知不觉中越来越偏离理想的健全人性。人类观念认知的改变自然会导致写作的一系列变化,无论是人类的独立写作还是人工智能的自动文本生成,抑或是人机交互写作,都会不断趋向于一种反智主义的娱乐化、平面化与庸俗化。这一点才是最需要警惕的。因此,从当前形势来看,应该将人工智能严格限制在辅助性工具的范围内,利用人工智能的相关优势帮助人类以更加直观的方式认知自己的话语习惯与语义边界,防范人工智能作为一个异己性的存在反客为主,参与到人类的观念认知建构中。

作者系吉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